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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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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醮

後半程夜裏下起了雨,山風呼嘯,裹挾著雨水,澆得院裏的芭蕉葉劈啪作響。長樂翻了個身,迷糊間聽到繡枝進來,替她掖好了被衾,又吩咐小丫鬟們看顧好偏殿的貓兒、鳥兒,聲音悉悉索索地,忽遠忽近,聽不真切。長樂撈過一旁的囊枕,抱在懷中,囈語了幾句,覆沈沈睡去。

早晨起來,疏雨未散,細密密地,像一重重雨簾掛在山坳裏。看這雨勢,今年的女兒節,怕也翻不出什麽新花樣。早膳後,她叫來全福,讓他把盛有蜘蛛的錦盒,給織織送去。昨夜,她在燈下翻看過一回,暗嘆殷恪此人心思精巧,黃梨木卷草紋的盒身兩側綴有搖曳的蓮花,蓮心鑿有密密的細孔,不致悶死盒裏的幾只小蟲。

全福應喏稱是,自去不提。長樂無事,趴在貴妃榻前看綴玉她們打絡子,興致好了,也打兩串湊個熱鬧。一天就這麽混頑過去。

傍晚時分,東宮的潘尚宮過來傳話,說太子妃娘娘明日和新昌郡主預備去玄女觀打平安醮,邀公主賞面同往。

長樂想起昨日太子妃的懇請,自不好推脫,滿口答應了下來。繡枝送走了潘尚宮,恰巧尚衣局來送夏衣,便順手接過端了進來。

“殿下,明日穿什麽衣裳去,這件新送來的牡丹色的九幅裙如何?”

長樂端起琥珀色的瓷碗,呡了一口新進的綠豆粥,甜甜糯糯是,甚是清涼爽口。

“這身行頭到底隆重,明日是帶新昌見人,我是長輩,自然要穩成持重些。”

繡枝搖搖頭,自己還是半大的孩子呢,倒充起老氣橫秋的樣子,一番細細挑揀,擇了一件梅子青色雲紋襦裙,配以茶白色披帛,長樂身段窈窕,穿上去就如水蓮一般,與這雲山霧罩的群山最為相宜。

長樂用眼神表示讚同,攪弄著碗裏的綠豆粥,招呼她們坐下,把用不完的點心分食去。今日,膳房進的是單籠金乳酥,黃澄澄的餡兒,在燭火中流光溢彩。

但繡枝卻沒什麽胃口,擰著眉,勉強掰了一小塊金乳酥,想想又放下,關切地瞅著長樂。

“殿下明日還是帶上婢子吧,畢竟不比宮裏,多一個人服侍殿下也多一重放心。”

長樂擡手摸了摸繡枝的額間,尚有些高熱,搖了搖頭。

“你風寒未愈,緊著出去吹風作甚?明日我也就是應個卯,不消半日便回來,倘若把你們都帶去,倒顯得我不放心太子妃她們,平白添了話舌。”

繡枝沈神細想了下,覺得長樂說得在理。畢竟眼下同新任東宮的關系尚為尷尬,好不容易最近平順了些,再因為一些小事,添了齟齬,也頗沒意思。況且公主不同於那些困死在皇城裏的妃嬪,她遲早要出降離宮,在宮禁待不了幾年了,與新任太子的一幹人等,面子上過得去就行。

她暗省自己的多心,但總歸心有牽掛,轉身提醒明日隨侍的綴玉和瞿娘。綴玉吃得正香,不耐煩她說教,笑她越發像傅母,絮絮叨叨讓人耳朵生疼。惹得繡枝上前作勢欲打,瞿娘忙忙拉開二人,三人鬧成一團。長樂揉了揉眉心,由得她們去頑,掀簾進內室,繼續讀她未看完的《酉陽雜俎》。

第二日是個碧空如洗的好天氣,長樂與馮氏母女一人一頂青綢軟轎,悠悠向碧城山玄女觀進發。一路且看濃蔭匝地,綠樹葳蕤,山風涼浸浸的,鉆進袖籠裏,又鼓囊囊地吹脹起,遍生涼意。

最後一程子山路,是走上去的,青石板夯起的階石,兩旁是爛漫的野花。靜謐的空谷裏,落花之聲似乎都清晰可聞,長樂跟在馮氏的身後,一層層拾級而上,步子不大,但行得多了,也略帶起些喘意。

主持師太早已候在門前,左臂搭著拂塵,眉目謙和。

馮氏是第一次來,師太奉承得殷勤,細細引著她參拜觀裏的神像,道館修在深山之中,庭院裏種著兩株極高大的楊樹,在繚繞的煙火裏,多了幾重肅穆的味道。

長樂見新昌仍是眉間沈郁的樣子,知她對這類祈福的活動興致缺缺。也不點破,攜她上了二樓飲些茶點。

“郡主可嘗過這兒的點心,味道很是不錯呢。”長樂推了幾樣點心到新昌面前,示意她身後的下人挑揀給新昌嘗嘗。

“姑姑為何會答應母妃的邀約?”新昌沒領情,卻拋出了一個莫名的問題。

“很值得奇怪嗎?”長樂放下手中的茶盞,望著面前格格不入的女孩,努力想回答得圓融些,“正好暑熱無聊,來山上散散心罷了。”

“不,我知道九成宮附近是你自小逛膩的,你不過是可憐我,才會走這一趟。”新昌突然湧出淚來,讓一室之人措手不及。

長樂回身看了綴玉、瞿娘一眼,見她們面色尷尬,眼神閃爍,料得必是她們平日嘴快,被有心之人學舌了去。長樂心中嘆了口氣,她不喜同胞哥哥的位置被他人占了去,是以一直以來心有抵觸。但對於馮氏和新昌,她是沒有敵意的。同為宮中的女人,她甚至較常人,更能體會她們的心境與不易。

她遞了一個眼風過去,綴玉會意,垂首拉著瞿娘退了出去,新昌帶來的仆從也默契地選擇了離開。一時之間,氤氳茶室,只餘她們二人面面相對。

新昌仍在哭泣,珠淚漣漣,長樂看不下去,遞上絲帕,讓她拭去眼淚。

“我沒有可憐你,宇文家的女兒,享的是萬民供養,自然要端得住天下的期盼。”

她推開了北面的窗戶,有風吹進,晃得屋內的珠簾玎珰作響。

回身望著新昌,目光灼灼,“我們於社稷無半分功勳,卻生來錦衣玉食,天下奉養,因的是什麽?因為我們身上流淌有高貴的血脈?因為我們的父兄握有主宰天下的權力?都不是。這一切的一切,只是源自百姓的信任。他們相信宇文家的子孫,無論男女,仍舊是當年結束亂世,一統河山,拯救萬民如水火的英雄,在苦難來臨前,依舊會沖在最前面,替他們抵擋風霜刀劍。這才是我們存在的理由和肩頭的責任。皇族,從來不只是家族光榮的圖騰。”

“就像你的母親,既然成為了太子妃,那就要做好儲君的賢內助,管理好東宮的大小事務。就好比你,既擔了這份榮耀,就責無旁貸要維持好天家的體面。與其擔心他人的眼光,不如做到無可指摘。”

長樂垂眸瞧著庭院,馮氏尚在和師太商談著什麽,滿心滿眼都是虔誠。她轉過身為新昌續了杯熱茶,輕輕搖了搖頭,“你也不需要我來安慰。你的丫頭婆子們定是勸了很多了,道理你亦是懂的。”

新昌有些發楞,沒料想長樂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,這位她在十三歲前,素未謀面的姑姑,原本以為只是個驕縱慣了的牡丹花,不曾想,小小的胸壑裏還承著天下。

她軟下了膝蓋,忽然抱住長樂的胳膊,低聲地啜泣起來,聲音抽抽搭搭的,語帶哽咽。

“姑姑教訓得極是,都是新昌不懂事,又勞母妃掛心,又擾姑姑費心。新昌記下了,日後定當好好糾正,再不這般顧影自憐了。”

一番低聲下去的剖白,卻讓長樂有些汗顏。她怎麽不知不覺端起了長輩的架子?新昌說是自己的侄女,論年歲,其實只比自己小了十來個月,她沒有妹妹,一直只把新昌看作同齡人。從未想過擺什麽姑姑的架勢。今天也是瞧著她萎靡不振的樣子有些擔憂,才多說了幾句話,細想來,到底心浮氣躁了些。

她轉過身,撫了撫新昌的背,替她順氣,“也是我說得重了,其實你已是極好的,上京人口多,哪能那麽快面面俱到呢。”

新昌默默點了下頭,表示明白,吸了吸哭紅的鼻子,不無擔憂地問:“姑姑,我現在是不是很醜?母妃一會瞧見,定要說我。”

妝面是全不能看了,長樂看出了她眼中的怯弱,也明白她的窘迫,這般模樣若被外人看去,定又要編排話來。好不容易去了一個心病,可不能再添一個。

她望了望湛藍的晴空,日頭似乎較先前收斂了些,有個念頭在心底略掙了掙,最終還是宣之於口。

“群玉臺離這兒不遠,我們逛逛去,就說是我的主意,不讓丫頭們跟著。”

姑娘面嫩,而宮裏講究體面,再濃烈的情緒,再天大的委屈,舉手投足間皆是淡淡的。從小到大,長樂不知見到多少後妃語帶機鋒,然而面子上仍是春風和煦的,遠遠望去,像談論天氣一般隨意又家常。現如今,新昌已經丟了一次面兒,這回再讓人瞧見嚎啕大哭,怕是徹底失了主子的尊重了。

長樂壓下一口茶,覺得胸口悶悶的。自忖許是早膳食得不多,人有些疲乏,坐了這半日,身上的喘意非但沒有緩解,反而略重了。本想著混個半日,早早趕回排雲殿歇息,但瞧著新昌畏縮局促的樣子,終究心軟。索性好人做到底吧,前日答應了馮氏開解新昌,半途撂挑子不是她的作風。

新昌有了暫時躲藏的借口,心底一百個樂意,馮氏的意思,本就是想讓她和長樂公主多親近親近,如今和長樂出去,又怎會不願?她擡手撫了撫面頰,淚痕未幹,雖無銅鏡,她也可知如今雙眼紅腫,面容憔悴。思及這宮中人多手雜,是應該稍微避避人。

但一個丫頭也不帶似乎說不過去,她點了點頭,努力從哭花的臉中擠出笑容,“侄女自然是願意去的,只是勞姑姑受累了。”說完盈盈側身一拜:“姑姑體恤侄女,侄女卻不能不懂事,這盛夏天裏的,姑姑身邊不能短了隨侍的人,我先前在舊宅自在慣了,就不帶丫頭了,姑姑身邊兩位姐姐還是請跟著吧。”

那像個什麽樣子!倒顯得她嬌慣。長樂扶額無奈一笑,“要我說,咱們也別磨嘰了,我帶上瞿娘,你再帶上一個丫頭,就這麽定了,不趁著這會子陰涼,一會路上又要曬著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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